这文化，怎么就“累”了？

————再看甲午笔记之三　　　　　　1840年后，列强坚船利炮，屡屡破国掠境，中土狼烟四起。正当朝廷穷于应付、乱象丛生之际，前同治帝师、文渊阁大学士倭仁，气节凛凛义正词严，抛出“以忠信为甲胄,礼义为干橹”（《孔子家语儒行解》）这著名的抗敌御侮、自强保种“秘密武器”，引来洋务派们捣蒜晃首叹息连连，一时间满地眼镜玻璃碎片…… 　　1988年，暮春时节，熏风又起。第二届亚洲大专辩论会，在新加坡举行。决赛题目《儒家思想可不可以抵御西方歪风》。决赛的两只队伍——复旦大学队为反方，观点为“不可以抵御”；**大学队为正方，观点为“可以抵御”。唇枪舌剑的结果是——儒家思想，最终难敌西方歪风！复旦胜出。 　　那时，面带菜色的我，也挤进学生宿舍那台唯一的黑白电视前，汗臭烘烘中，目睹了直播。 　　印象中，温文儒雅的台大同学，在遗风尚存的对手口诛唾沫中，高接抵挡穷于应付，而致大败输亏。印象中，复旦第四辨同学口舌伶俐、援古讽今，嘴里龅牙，亦分外炫目，多年以后，总让人难以释怀——此君，乃今著名广告人李光斗李先生，目下正忙着践行“儒家思想”难敌拜金的“西方歪风”的当年论题。 　　不论倭仁老成的迂腐，还是光斗同学青涩的机锋；不论台大学子论道般谦谦君子，还是复旦同学激辩中怒火难耐……百余年来，西风东渐时光荏苒，纵使鸣放自由，抑或万马齐喑，责任、良知和公义，驱策近代**读书人，由屈辱、悲愤和自责自咎，爱深痛切，忧愤追怀，在文化心理层面，进行传统文化反思。 　　以前，曾写过一篇文章，简单描述过所理解的传统文化，不妨端来——所谓**传统文化，从广义上说，即华夏民族在**地域内，所创造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总和。狭义而言，就是中华民族文明演化，而形成的整体生活方式和价值系统。从内容细分看，即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为基础，以儒家经学为基干，以带浓郁**色彩的朴素辩证法为灵魂，以《周易》为发散源的朴素直观之模糊性为思维模式，运思中强调实用，重视人生，以寓事实于价值之中为价值评判，以儒家“以礼节乐”、“化性起伪”为人文思想和社会价值观，以道家“弃智绝圣”、“见素抱朴”为文化态度和人生境界，以佛家“弃家出世”、“因果轮回”为人生道德和信仰教化，儒家修齐治平，佛道与世无争，知尊履卑，儒释道三教会通调和，构成特征稳定的独特**、法律、**意识，社会结构建立于尊君——敬父——事亲为三大原则的宗法制度上，以此形成**传统文化体系。 　　对于积淀数千年的传统文化，寥寥数语，难以概其纲要，万言而不及里。其“累”何在？“糟粕”究竟？也仅能蜻蜓点水，窥其浅表，谈谈感受认识。 　　一是思维方式。象征和符号，是人类思维发展的两个向度，《周易》的“观物取象”，奠定我们民族形象性思维的基调。以“象征”对外部世界的认知拟人化，以直观综合为基础，注重从整体来把握对象，思维中象征性倾向强化，带有明显模糊性、随机性、歧义性、不确切性，促进了**人个体体验、意会能力的固化，严重抑制符号化的抽象思维，从而堵绝理性主义的科学之思，导致主客不分，认知混沌模糊，最后干脆膜拜自然，“天人合一”、“物我两忘”……而以古希腊哲学奠定的西方传统思维模式，则以逻辑分析和推理为基础，注重认识活动的细节，沿着经验主义和唯理主义的路径，实现主体对客体的认知——征服自然、改造自然。“启蒙运动的理性精神，固然追溯到希腊文明”（许倬云语）。黑格尔说：“谁把思想掩蔽在象征中，谁就没有思想”。中西思维方式的差异，导致历史的巨大分野。所以，我们引以自豪的“四大发明”开创了西方世界新的时代（马克思说“**、指南针、印刷术，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”），而在我国却不知所踪——“**”在西方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，而在**的附加值就是过年时的爆竹；西方以“指南针”打开世界市场，建立殖民地，而在**，则成为罗盘看风水。翻翻五千年**文化典籍，满纸皆是“道可道，非常道”、“大道不称，大辩不言”这样说不清、道不明，而又故作高深、洒脱务虚的说辞，从中医的“辩证施治”，到国画的“散点透视”，云遮雾绕不明就里，总是“意会”，而不“言传”……拟人化的象征思维，心理移情后，延伸出审美意味，最后催生**成为诗的国度——从帝王贵胄、士大夫，到村学野叟，举国知识分子皆诗人兼艺术家，浪漫主义治国，诗意人生。前段时间，央视有个片子《汉字五千年》，说的就是世界唯一象形文字的汉字，而汉字，则正好物化和诠释了**人形象化思维方式。不知编导自喜之余，可曾汗颜？ 　　二是儒术独尊。**传统文化的基本格局是“三教九流”。“三教”即儒、释、道；“九流”，指先秦九个学术流派，分别是儒家、道家、阴阳家、法家、名家、墨家、纵横家、杂家、农家。春秋战国时期，圣哲先贤，百家争鸣，学派林立，思想解放，社会快速进步，其时宇内，谁有中华兴盛？其中墨、农等家学说，初具科学素养和实践精神。秦汉以降，帝国一统，先有“焚书坑儒”，后有“罢黜百家、独尊儒术”，一禁一尊，万马齐喑。其后儒学独步天下，从此**文化，成为儒家思想代名词，儒学成为治国工具，独尊而禁锢思想，诸子并峙，已成追忆。尽管先秦儒学、两汉儒学，以及后来宋、明、清历代儒学等不断变异，但儒家的极端保守主义，深刻的桎梏着**——“复古、中庸”理念、大同思想、仁政、“学而优则仕”价值观、“和为贵”，以及“君臣父子”人伦哲学等等，虽都有相对合理和局部深刻，但究其本质上的哲学形态、**理想、社会价值理念、人伦思想等体系，是崇尚静态平衡、不主张社会变革和进步的，甚或追求“复古”与“倒退”。两千多年来，朝代更迭，江山代有，百废却难兴，社会创伤，只是轮回般复苏自愈。“**历史从本质上看，是没有历史的，它只是君王覆灭的一再重覆而已，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产生”（ 黑格尔语）。民族进步乃至进化所赖以的创造力、创新性，在一次次重复破坏中，与日渐低，直至殆尽。严复说**人“偏于外**，于内**能事极微”（《名学浅说》）。及至今日，我们尚且不能造出一辆性能优异、敢与列强并峙的汽车，还只得沉醉于两千年前都江堰的斑驳绿锈里，抒发“思古幽情”，并口水常溢地，看着人家获颁诺贝尔，而科技日新又新…… 　　三是农耕文化。农耕文化也即黄土文明。**人祖祖辈辈而至今，对土地片刻不弃不离，“乡愁”和“寻根”意识浓烈。自给自足的农耕文化，是一种靠天吃饭、土里刨食的自然经济。这种小农式的经济基础，理所当然的滋生“保守、狭隘、内向”的小农意识。再由于农耕需要精细与忍耐，不需要攻击和冒险，所以较之于畜牧业和渔猎业，又缺少开拓和创新精神。“兴礼乐之政，享太平之乐”，就是**人的理想。唐宋以降，文官体制兴盛，带来国人“阴柔”的文化性格与日复加。有人说**传统文化缺少明显的性特征，内敛文弱，趋于女性化，止戈为武而非战，“不战而屈人之兵”就是最高境界。日人宇野哲人就说“**国民是和平之国民，又是文弱之国民”，余秋雨也曾言汉民族历史上从未曾有扩张和外伐，事实确如。相反，农耕的中原文化，历史上所受到的几次大伤害，也系北方游牧的匈奴、蒙古和关外满人侵扰所致。上世纪80年代，有部很著名的电视政论片，曾提到国人引为自豪的万里长城，正是一个典型的防守、自卫符号，是我们民族心理内向、保守和怯懦的外在物化。不仅如此，相较于蔚蓝色的海洋文明，黄土文明的保守和落后，更是拙陋立现。以商贸业为典型特征的海洋文明，崇尚外向与扩张，衍生为殖**义后，促进了工业**的发生，推动了人类文明的发展。而由黄土滋养的儒家思想所主导，**历来“重农抑商”，“仁人正其谊而不谋其利，明其道而不计其功”（董仲舒语），极端排斥功利主义。特别是明清两代，一系列残酷政策，更严重摧残了江南丝织业、盐运业和金融业等为表征的**资本主义萌芽。其间大行其道的宋明理学，主张“存天理，灭**”等，更是粗暴扼杀《**梅》等作品中所反映出的作为个体“人”的“人性”自觉自醒，纵观几千年来的**人，从未曾有过“个体”意识，更遑论“国民性”、“公**识”？而没有人的现代化，又哪能遑论社会的现代化呢？农耕文化在思想上和**上的强势表现，使得**近代资本主义，还未及昙花一现，就胎死腹中，历史的阶段发展，只得裹足而徘徊。 　　四是特征稳定。**地理环境自成格局，得此庇荫，几千年传统文化薪火传承、衣钵接力，虽有几次外来文化冲击，但最后外来者都被同化，基本保持了自有的稳定、延续。史上曾有三次大规模文化交流，一是汉魏时期，佛教东来；二是明末清初，**会士东进，传教之余，传播了天文历算等知识；三是近代，西学东渐，文化交流的内容、规模空前，思想得以前所未有的解放。三次文化交流和汇融，我以为是**传统文化三个历史单元的能动转换、自我调节，以其所具有的内在连贯性和稳定性，产生出了巨大文化同化和改造作用。比如传入**的佛教，改变了其“活门（**）不敬王者，不拜父母”的规定，改造而为“事待君王、孝敬父母”，逐渐成为了社会宗**理制度之一，并在魏晋时期，奠定“儒、释、道”合一雏形，后来更进一步改造而为“**式佛教”——禅宗；比如天文历算等，康熙以及《四库全书总目》作者等，殚精竭虑，最后考证其出于《周髀算经》，“系出中土”而为**既有的东西，进一步迷幻国人，强化了“中土本源说”；又比如冯友兰先生曾认为的曾国藩与天平天国之争，本质上是以**为基础的孔孟之道、纲常名教的传统文化，与以神权为政体、以**教义为精神指导的西方文化的冲突，最后“东风压倒西风”；又比如近代西学东渐，西方外来各种主义、哲学思想呼啸而至，到最后，仍然被改造而为“**的”；及至后来“五四”，也难免救亡压倒启蒙，爱国成为主义，文化转向**……一派“天下英雄入我彀中”，而“兵来将挡，水来土掩”的气势，**文化的同化作用，令人瞠目咂舌。史上少数民族政权，曾三度入主中原：一是南北朝，一是元代，一是清。鼎覆柄移，中原易帜，而中原文明，反过来却完成了对这些民族的汉化改造，其结果不知是谁征服了谁。所以有人说“**而未灭种”，其理即是**传统文化的包容同化、薪火传续。明末“江左三大家”，把理学从“**”论向“天下”论推进，顾炎武说“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国”、“天下兴亡，匹夫有责”，其“天下”意，正是指“**文化”。文化不灭，则华夏图存。遍览中外，纵横古今，除恒河文明外，孰有中华文化历久弥新超级稳定？尽管屡受巨大创伤，但文化重心，却能在自我拱卫中，逐渐南移——魏晋有“衣冠南渡”，宋时程颢送杨时归闽曰："吾道南矣"，及至今天，传统文化继承最为完整者，也在更南边的**（**因独特的地理和**环境，使其在传统文化的承袭上，更为纯粹和努力，以之刻意保持文化认同）……世易时移，沧海桑田，传统文化的内部机制，不断的进行自觉、自律和总结，同化外来文化，完成转换与自我调节，保持着超稳定性的固有特征。 　　上述四者，即所粗略归结文化之“累”。 此“累”沉积，几千年负面糟粕，中土日渐衰危不振、贫弱叠积，及至甲午丧权辱国。而作为社会良知的“匹夫”们，则更有胸怀日趋逼仄、竞相沉沦之势。学者陈传席罗列历代文章格局，能从侧面，说明个中变异——先秦两汉之文志在宇宙天下，唐人之文如江河奔腾其志家国天下，宋人之文却开始多在一院一寺一山一水，明清之文转变为一室一斋花草美人，而今人之文，则更是败俗乱性、荒诞拜金……“人心惟危，道心惟危”，精英逐代式微，传统文化积弊日深。 　　而春秋侠士刚劲之风，儒家“忠”、“孝”和“名节”等，后来却漂洋过海，在**半岛和东瀛开花，被主动认同为儒文化圈成员，并以“衣钵真传”自居。难怪陆秀夫跳海文天祥成仁后，腐儒味道愈渐难闻，日本人敢放言“崖山以后，已无华夏”，甲午之役敢自称“驱**”的“王师”…… 　　近代以来，时局所迫，振衰扶危的文化自觉和使命，又使知识分子们，开始感怀忧虑，切肤于“文化之累”。此其中，既有鲁迅的国民性鞭挞，又有胡适之实用主义中庸调和，也有柏杨调侃式的自贱自虐，更有李敖愤青般狂骂怒号，再有复旦台大同学“狭路相逢勇者胜”……时至今日，文化考量渐热，国学之风又起，大有以之作为世风日下趋利社会挽救世道人心良药之势。竟至学术骗子，熙攘逐利满街行走，孔子脸谱被不断描摹，儒学思想被恶意引申，“孔子”一词，于今仿佛已不再指代某一历史人物，而改为某种价值符号。游谈无根的伪才子，以之自我装修、沽名拜金，则尚在情理，如若狰狞可鄙的“含泪”、“淡定”者流的别有用心，就大有再“累”之虞了！难怪杜维明先生一语中的——“当今研究儒家传统，更应当继承“五四”的批判精神，坚决和假尊孔读经之名而行**划清界线”。 　　历史，是读书人最后一块私家园地。而历史的追思，又往往给人启迪。如若无法回避历史的宿命，那么就得正视文化之沉疴。因此，对“文化之累”， 在现代语境中作上述反思，进行清点梳理，权托作甲午再读的悠悠思绪中，那可期重拾自信的文化希冀而已。 20210311